2025年2月18日 星期二

大家都在尋找消失的過去:北角文學散步後感



鮮少踏足北角,熱鬧在英皇道上,穿過新都城商場步入內街,卻是另一片天。

沿著稍為上坡的路,星期天的街角日常,有正等待收集垃圾的車輛。寧靜的錦屏街轉角,簇新具風格的咖啡館,三兩少艾在門前餐牌駐足,店內可有轉移自堡壘街的常客?名園大廈高懸騎樓下的車房繼續運作,司機將的士停泊,正準備吃午飯吧。

我在尋找什麼?又在等待什麼?

中學時期的寫作人周怡玲,會到那家並非賣漢堡的麥記小食店,點一客燒賣,在富層次的醬汁之間回味青葱歲月。我不曾蹓躂這個昔日稱為「小上海」的社區,遺落的印象卻同在堡壘街的麥記第二分店,店主像歉疚地說:食客可以不用再危坐桁在傾斜馬路的摺枱旁吃喝了。新店牌匾已掛起,內外滿是深棕木色的舊裝潢,我的心思不免飄往它的前身。

那三年,那廿多次沙龍,曾經沿著店內枱面牆角每一條木紋肌理,滲出的咖啡與人文之芳香,俱隨著店外婆娑掩映的木漏、飄揚的秋風,似散逸無聲了。

過去的經驗是,單憑用腳去追隨舊日作家筆下的文學地景,尋索他們的才思與感覺,像緣木求魚,不得要領;而處身他們生活過的店舖街道社區,我們的想像就可以與作家結連以至感通?

有位小學生讀過可洛的一篇港島東文學散步故事後,尋問書中情景的真實,小老師回應:「城市景觀變化無窮,觸動作家的一幕也許不會重演,但有機會自己去發掘路線會收穫同一份感動。」

作家文字的可貴,是敏感的觀察、細膩的描寫、與摰誠的抒發。能否帶來一點共鳴?到底是掠過的「打卡」儀式感,還是嵌在心坎,收穫同等份量的感動,取決於讀者有否切實投入在該區生活過,或經驗過。這種作家讀者社區三者的互動,會是專屬於每人,無可複製。

麥記小食第二店前身為Brew Note Coffee Roaster,它最獨特之處,是2017年至2019年間曾經由中大哲學系周保松老師牽頭,在這彈丸之地持續舉行了廿四場文化沙龍,主題橫跨哲學政治、性別、傳媒、文學藝術、音樂戲劇等,嘉賓也不只作家學者、歌手、記者、議員,任何人皆可到場參與,在北角恬靜的一隅,曾添上自由討論的幾許熱鬧,讓各種屬於社群的公共議題,共同去思考探討。

一位早年已移居海外的朋友,自然無法親身參與沙龍,某年她短暫回港,我們相約在Brew Note一聚,算是事後的朝聖。坦白說,我和她也只是從網上「參與」了某幾次沙龍,我亦從沒有在北角區生活過,甚至連這個在北角店內舉行的文化沙龍,也沒一次身在現場,然而我竟然想念起它來──這個隨著店舖結業而失去的一道文化風景。

Brew Note店主Vincent訴說:後疫情的社會環境巨變下,支持他們的人多有遠走他鄉,加上咖啡店競爭越趨激烈,經營困難,只好無奈退場。

作家的文字之外,原來一群人用心去討論人性與社會、以至為我城的走向,認真地思索,那段留下來的集體憶念,是會擁有同等重量。

「在香港最噪動的時代,我們在城巿中心這間小小咖啡館,留下數不清的思想交流。那種自由,那種坦誠,那種認真,現在回想,仍然教人懷念𣎴已。」周保松回望時說。

獨特的淺度烘焙咖啡香散逸了、暢所欲言的自由交流的氛圍散逸了,這一襲人文風景嘎然而止。然後在島嶼西面的山腰,一座小書店,舉行了一場又一場的文化閱讀、藝術生活的交流聚會,所招聚的人當中必定有曾在Brew Note流連,起碼帶領活動的嘉賓有相同的。可惜同樣因外部環境的逼迫而終歸結束,我仿佛感受到這種令人窒礙的烏雲,在社區漸次蔓延、遍及整個城巿,人也變得沉鬱起來。

重返真實的當下,麥記的滬式小吃生煎包與鍋貼是味美的,世情一直變動,老店堅持製作美好的食物,一行廿人的文學散步活動,盡佔了麥記舊舖的桌椅,店主客氣有禮,買賣之間的溫情對話,給人暖心的感覺。

無論社會如何轉變,人事幾多去留,生活始終要過,一切繼續在這裡發生。那些曾出現過的:上海人在北角在香港,或生根或遷移;文化沙龍在北角出現、結束;海派減退後上海小吃店在北角開張、擴充。每個個體,或透過文字、或實在地生活,都在演繹自己心中的家,而個體之間亦可透過具象或無形的,有所連繫。文字、氣味、聲音與視角交錯融匯,只要不停止思考、想像與交流,自然會縱橫地形塑出與過去有連結的未來。

二零二四年十一月五日